冬 城
发布时间:2017-12-22    来源:吴堡县人民政府

冬城1.jpg

华夏第一石城——杨新岚

每天耳畔飘过的话,大抵都飘散了,但有一些话,你能记一生,怀念那个讲话的人。我的大学老师就说过两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一是有个人去邮局发电报:活着。我们当时都笑坏了,当年完全不懂这两个字对家人的分量。另一句话是,只有石头,才会告诉你很多真的东西。这句话我记得很深,满世界跑了几十年,去看真正的石头记载的文化,去感受历史的流淌。震撼最深的两次都是在荒野无人处。一次是在土耳其阿耳忒弥斯神庙,这个当年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建筑就剩下了一根石柱子,古希腊的辉煌依旧扑面而来。一次是在2010年秋天去吴堡石城,那种满地石头堆积出来的震撼至今还余震不断。

朋友马语说,从米脂杨家沟往碛口开车三个小时要路过一个叫吴堡的石城。那是一段山水相间的路,一会儿在山间盘旋,一会儿在黄河岸边穿梭,人少景多,农耕时代的收获场景令人愉悦。快到吴堡时,路边出现一个小牌子——吴堡石城。再开几分钟感觉又开过了,倒回来问当地人,才进入一个一车之宽的小口。牌子上是五公里,半塌方的窄路后面,又错走到一个路断的院落,返回右行,驶入一段荒草掩映的高墙边。

进去几十米,有一个整齐的石头院落,门前一地都是正在晾晒的红枣。一个小男孩一闪身就进去了。我探进去,院里更是铺天盖地的红枣,老窗下是一只正在晒太阳的花猫。两个小男孩你躲我闪地跟我搭话,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猜一猜。一个说,山西的?我说,不对。另一个说,河北的?我摇头。我的话在胡同里都能把北京人蒙住,到小孩儿这儿不管用了。忙启发他们,像不像匣子里的声音?一个小孩惊喜地喊道:北京的。我连忙点头,只恨自己没带个糖葫芦。其实这两个小孩是来串门的。这整座石城只住一对七八十岁的老夫妇和一只大花猫。

越往里走越荒凉,石头的地,石头的墙,石头的门,石头的柱子,只有门扇和窗户是木头的。屋前的石碾子和院中的石凳都在老地方卧着,感觉是主人刚走。小街有的地方很窄,两匹马刚好错身。完好的院落不到十分之一,荒草乱长,满城落枣,空气中弥漫阵阵枣香。有些恐惧,再往前走,看见“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又惊又喜。别的地方,生造出多少假古董,发着旅游的财,此地真的文物,静悄悄地掩藏在黄河边的山巅。石碑附近石墙上挂有一个文物管理所立的锈铁牌,方知此城建于五代时的北汉,比宋朝还要早,金大正三年在此建县,元明清时一直是县城。抗战时期屡遭日寇炮击。考古资料证实:吴堡石城这个地方,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居住,吴堡县文物管理所收藏有这里征集的该时期的石刀石斧和陶器,石城校场坪曾出土夏代的篮纹陶罐,战国汉代的砖瓦这里随意就可以拾到,五代时期为北汉吴堡寨,北宋时也为寨地。此城“依山而建,平面呈不规则椭圆形”,面积约10万平方米,有大街、马道、衙门、庙宇、店铺。当年一定熙熙攘攘过,但选址在山崖上,想必一定是烽火连连,才被迫过着这种不与秦塞通人烟的日子。

石碑再往前,是一个石头的城门,有两个不同方向的门洞。一个完整,一个坍塌。洞的两侧都是绵延的石墙。在众多院落中自由做客,到处窥视,房顶院中,上下乱窜。一不留神进了一个完好如初的石院,举着相机,贴着落枣去拍石墙木窗上斑驳的阳光。这里拍拍,那里听听。屋子里还有炕,有灶,有水缸,有桌椅,有碗筷。屋子不大,门的侧面是窗,窗前是炕,炕前是灶。炕比两张双人床大一点儿,屋子一共是三铺炕大小。有一段城的外墙比较新,后来得知是当地不懂文物的农民修的。当时,看着新墙心里很乱,不知何时此城也会被富裕起来的榆林人修复。我们众多的文物不是毁于自然,而是毁于建设。在日本,最贵的不是设施豪华的温泉,而是古老的几根破木头支撑的、能看见富士山的老温泉。他们极度珍视自己历史的一点一滴,尤其是这种宋以前的建筑,一石一木都不得擅动。旅游建设热蔓延到榆林,此城还能有旧时的气息吗?

我住的胡同是北京市旧城保护区,这几年,政府好心出资翻新老房,老院子的违章建筑顺势变成崭新的砖瓦房,所有的门窗样式一律雷同,宽敞的四合院成了羊肠小道的迷宫,街面上白色塑钢门窗彻底败坏了胡同的风韵,有钱人家把街门盖成垂花门……我认识一个古建世家的十四代传人马旭初,他的家族盖过所有京城皇家建筑,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单士元曾给他题下“哲匠世家”四字。马老作为国家文物局的古建顾问,经常对我说的两个字就是:毁了。

  我回北京后把吴堡石城的照片给马老看。马老大赞吴堡,跟我说,中国古建以砖木结构为主,吴堡石城以石为主,实属少见。吴堡石城的价值在于它的原状,在于它的原始尺寸,在于街巷的走向,在于院落的格局,在于房间的布置。宋代的《营造法式》能告诉我们宋代的古建样式,再早的古城很难保存到现在,即便到了现在,也被这些年的居民改造得面目全非。吴堡作为一座石头城,它的一石一木、一街一巷、一门一窗、一院一屋、一坡一道各有不同。身居其中,天人合一,是现在住高楼的人绝难体会到的。

我们看着石城一点一点被夜色吞没,兴奋地打电话给认识的所有的驴友,第二天到了对岸号称黄河岸边最小资的地方——碛口,又告诉了一个广东的陌生人,他立刻上山,久久地徘徊在西门之外……

吴堡石城从此成了我的牵挂,我经常和马老提起吴堡,马老说吴堡石城算得上是“华夏第一石城”了。我说肯定是第一石城。马老是用事实来说话,因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公布了7批计4295处。跟石城两个字有关的共四处,另外有两处是遗址,一处是崖墓群,真正的石城就这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囊括了华夏的古建精华,吴堡石城当然也称得起华夏第一石城了。马老说,这点东西留下来真不容易。我说,日本人当年从黄河边轰炸了这个城,居民就开始大量迁移,黄河绝壁上交通如此不便,人口只出不进,现在只剩下一家人,当然就保住很多原始的面貌了。马老点头认可。

吴堡石城是难得的古建遗珠,尤其是几十年来看了大量的新古建后,更觉出它的珍贵。

到了吴堡,你才会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千年的石头会说话。

                                                                                                                                                                      (作者系著名女作家、《当代》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