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石城——吴堡石城(一)
发布时间:2017-12-16    来源:吴堡县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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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石城内唯一有人居住的院落——王象贤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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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居

重游石城记——狄马

2014年927日,我与几位朋友随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诗人薛保勤,重游了一回吴堡石城。说“重游”,是由于七年前我曾与文友霍文多来过此地,并乘兴写下《石城记》一文。七年后再游此城,但见故垒深秋,草木更加萧瑟,旧日繁华胜景地,如今十里不见人影,耳边蓦地响起一段戏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间,曾有过多少风流俊俏,鸡叫狗咬,如今只能叹一声无常早,唱一段江南老,不由得让人把兴亡看饱。

铜吴堡

一进石城的北门洞,你立刻会被眼前的破败景象震慑住。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枯井野蒿,到处是破窗烂灶。每一座石砌的四合院都是传统的陕北窑洞建筑,碾磨俱在,但大多破纸迎风,人去窑空,令人目断魂销。从断墙边望进去,你依稀可以辨认出每个院子里的苔藓小路,但没有十足的胆量你不敢跨脚进去。生怕会有个野鸽秃鹰从里面扑棱棱飞出,生怕会有城狐社鼠从齐腰身的荒草中突然站起。

走在院子背后的幽暗小巷里,你可以想象当年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的盛景,也可以慨叹时空倒转、白云苍狗的变幻莫测,唯独你觉得很难拈出一个词来定义眼前的感受。与我们同行的两个小伙子,大声喊着“美啊!美!”,其实,“美”这个词用在这儿太过肤浅,因为美的东西往往给人的是和谐、自然、均衡、巧妙的印象,而眼前的景色显然不是。西方人把美和崇高分开,认为美是人的爱心在对象上的体现,是变相的同情;而崇高则是我们见到无法认识的力量时所引起的惊惧和逃避。美有形式,崇高则没有形式。堆放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废弃的荒城是不是就是西方美学家说的“崇高”?这么一想,转眼又觉得多事。因为人的感觉很复杂,不是总可以拿理论解释。美人出浴、贵妃醉酒、风中玫瑰、月夜孤舟固然很美,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壮士喋血、英雄受难,美在哪里?你明明觉得它不美,可就是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撞击,不能自已。鲁迅说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似乎才更接近此时的感受。

沿着丈把高的城墙走一圈,你就会知道“铜吴堡”何以谓之“铜”也?古城雄踞于吴山之巅,城东南西皆为万丈悬崖,城北有一条简易土路与后山相连。黄河绕城东南急速流过,因而又有“邑枕黄河”之说。城西为大桥沟,西门外有一羊肠小道直通沟底,为旧时城中居民挑水之地。城南门外有一条官道与今县城宋家川镇相连,蜿蜒崎岖,神鬼见愁。东门有门无路,仅建小门洞而已,听说当年居民听了一算卦先生的卦辞,曰,东乃坤之位,坤乃万物之母。如东门洞开,则河东津岸男不守家,女不从夫,淫风大炽,日久必纲常危坠,长幼失序,遂请城中长老率道德民兵若干,用石头堵死,以绝后患。如今立于东门绝壁之上,可远眺黄河滚滚而来,亦可闻对岸山西军渡的鸡犬之声。纵目俯视,瞭见黄河峡谷,扁舟湍流而下,更凸显了古城的雄奇壮丽。由此反观东门堵死的原因,为维护道德风化可能只是一种说辞,我看更真实的缘由,应是防范城中百姓落下悬崖。

据吴堡县科学技术协会主席慕生树先生介绍,古堡周长1225米,占地约10万平方米,高出黄河150米有余。清乾隆年间知县倪祥麟分别题东南西北四城门为“闻涛”、“重巽”、“明溪”、“望泽”。石城有马面五处,马道一处,城墙海墁为石板铺筑,城周有365个垛口,四门均建有门楼,今已毁。城中设有县衙、捕署、男女监狱、常平仓、文庙、城隍庙、观音阁、真武庙、魁星楼、文昌宫、兴文书院、贞节牌坊等。有东西南北街道各一条,铺面数十间及大量民居建筑。

然而,等我们来到时,这一切繁华都已远去。昔日的风流俊俏、鸡叫狗咬已成往事。“铜”又怎么样?千年之后照样成为一堆乱石。大概在上帝眼里,任何人手的建筑本来就没有什么“铜”不“铜”的。即使坚固如耶路撒冷,也会瞬间成为荒场。因而《圣经·传道书》一开篇就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石城前传

吴堡石城建于何年?说法不一。成书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载,赫连勃勃破刘裕子刘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筑城以居之。号曰吴儿城。如果此说不谬,那么,石城当建于公元418年,距今已1500多年。这年的前一年,东晋大将刘裕率军攻破长安,灭掉后秦,只留12岁的幼子刘义真和部分兵力镇守长安,自己则统率大军返回建康夺取帝位。大夏国王赫连勃勃乘机率铁骑两万,沿秦直道南下,很快击败刘义真,夺取了长安。于是年(418年)春称帝于灞上,11月还都统万城。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从长安返回时押回一批被俘的刘裕官兵,蔑称为“吴儿”,安置于陕北各处堡寨为奴,时人呼之“吴儿堡”。值得提及的是,“吴儿堡”不只吴堡一地有,陕北绥德、横山、神木等县都有“吴儿堡”,可见赫连勃勃押回的“吴儿”数目众多,一地无法接纳,故广修堡垒以容之,类似于今天的“移民工程”。至于赫连勃勃修的“吴儿堡”是不是就在今天的吴堡石城原址上,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吴堡人有南方江浙人的血统是没有问题的。最有力的证据是他们的方言。今天的吴堡方言与相邻各县皆不搭界,形成一座奇特的“语言孤岛”。说他们是陕北人没有错,但那是行政上的划分。一个地道的吴堡人,闯入陕北任意一个县生活,如果他操一口纯正的吴堡方言,没人能听得懂;但奇怪的是,上世纪80年代,吴堡籍的篆刻家,现供职于中共陕西省委的高级新闻记者冯东旭先生,与吴堡县志办主任薛耀厚和编辑王振金两位朋友专程到江苏镇江一带“寻根”,原想自己的吴堡话,南方人听不懂,但谁料他们一开口,在座宾客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的土话与镇江方言很相近,根本用不着翻译。我想东晋大将刘裕的老家就在镇江一带。

兴许是有南北种族融合的优势,今天的吴堡男子大多长得英俊潇洒,吴堡女子则既有陕北女人的豪气,又有江南女子的柔美。来石城的路上,随便到那家问路,门帘一掀,都会走出一个容颜俊俏的女子来。我有很多朋友都是吴堡人,西安荞麦园艺术餐饮董事长薛莹巧女士便是其中之一,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为人大气热诚,被朋友们推为吴堡的“形象代言人”。

最普遍的说法是,吴堡石城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北汉国。因为五胡十六国以后,吴堡虽设政和县、延陵县、延福县,但县治在今寇家塬镇杨家塬村,并不在今天的石城原址。见于《宋史》、《西夏书事》等典籍的一场战争是:宋太祖开宝九年(976年)冬十月,定难军节度史李光睿破北汉吴堡寨,斩首七百余级,获牛羊千计,俘寨主侯遇以献,累加检校太尉。这透漏了两个信息:吴堡寨当时属北汉经略;吴堡寨当时只是北汉御敌的一个军事要塞。

北汉是十国中唯一在北方建立的政权,都晋阳,称太原府,在今天的太原城南。立国者为沙陀部刘崇先生,因后周郭威杀了其子刘赟,即据河东十二州自立,国号汉。史称北汉或东汉。北汉地瘠民贫,国力衰弱,然刘崇结辽为援,奉辽帝为叔皇帝,不断向河西定难军节度史所属四州侵扰,尤其吴堡(当时称延福县)所属的绥州是首当其冲的目标。我们推想,吴堡寨当时就是北汉专为军事目的而筑的堡垒。因吴堡寨地势险要,一旦据为己有,就可以凭借坚固工事向前推进。因而,在一个只有10万平方米的蕞尔小寨,竟斩杀七百余人,俘获牛羊数千,可见其兵力不可小觑。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世纪,女真族金国灭辽,宋室南迁,都杭州,史称南宋。金天会六年(1128年),金兵入侵,陕北大部为金占领,后以新占陕西之地赏赐给刘豫建大齐政权,实际上不过是金帝国侵略南宋的一个傀儡政府,类似于日本侵华时的“华北自治委员会”。金齐名义上以黄河故道为界,齐以父事金,但不久即废。石城东门外人马辿大道旁记载维修寨地的摩崖石刻,就是“敌伪”时期的产物,落款为阜昌八年(1137年),阜昌即刘豫年号。

金正大三年(1226年)吴堡由寨升县,始称吴堡县,隶鄜延路葭州,县城第一次搬到了今天的石城村。以后历经元、明、清、民国四朝,然作为县治之地终未改变。

两个人一只猫的城市

除了天长日久地自然损毁外,最终给予古城致命一击的是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和大炮。

据《吴堡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日本鬼子进驻河对岸的山西省柳林县军渡镇,并在玉皇山顶架上大炮,居高临下地用飞机和大炮猛轰吴堡石城。国民党的县政府被迫搬到了现在的慕家崖村,城中百姓顿时成了无娘的孩儿。飞机一来,家家逃难,户户钻洞。大部分居民都四散往城外的亲戚家避难去了,只有少数无依无靠的还留在城里,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晚上把鞋脱下,不知第二天还能不能穿上!

日本飞机大炮的肆意轰炸致使石城伤痕累累,加上人们的文物保护意识不强,石城的许多珍贵古迹遭到破坏,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1945年县城设在宋家川镇后,石城从此日趋没落。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人们越来越感到城中生活不易,遂陆续搬离石城,到城外谋生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之辈。千年石城,十室九空。我2007年来此游览时,城里还住着12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人,一只猫。“两个人”就是王象贤夫妇,王先生是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起义人员,今年已86岁,老伴冯改花也71岁了,子女都劝他们搬到城外去住,但他们对石城有感情,不忍离去。因而,被人称为石城的“最后守望者”。“一只猫”指他们养的一只大花猫,该猫白天游走四方,晚上回到窑里歇卧。

面对这满目疮痍的石城,来的游客当然有理由唏嘘感叹,发思古之幽情,然细想一下就不难理解人们搬走的原因。在冷兵器时代,“铜吴堡”是一句骄人的口号,而在开放搞活、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深壕大堑、悬崖峭壁就成了限制人们往来的主要障碍。来的人发两句感慨就走了,可感慨不能当饭吃。他们哪里知道城中百姓负担远行四五里地挑水的艰难,他们哪里知道原住民家家备有水窖,以待天雨的无奈,他们更不知道居民们缺医少药,秋天的枣子卖不出,春耕的化肥要驴驮人背一整天才能运回的窘境。

我想起七年前来此游览时,曾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迎面就问我:“说是修路,修路,几时才能通嘛?”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公家人”了;而在一个乡下老太太的眼里,所有的“公家人”都是管修路的。我说:“县政府不是说明年就给你们修吗?”“那你就让从南坛峁子上下去,那儿近啊!”我赶紧说;“一定,一定,一定从南坛峁子上下去!”

“南坛峁子”是通往县城的一条便道。在这儿,它代表了一种渴望,一种梦想,一种人对幸福生活的永恒指望。哪怕是在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心中,这种梦想仍然如此强烈,如此清晰;而从长远来看,正是这种最普遍的根植在人性深处的对美好生活的永恒企盼,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它比战争、权力、王冠更持久、更坚韧。众水不能熄灭,战火也不能让它止息。谁要是和它开战,就没有不被打倒的。

 

                                (作者:狄马,著名作家、诗人,《各界》杂志副主编)